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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头俊美的伶鬼正俏皮张望写作练习11
女佣/宴/来访的人
居家小记/关于一则报道/镜
词语练习/身体练习/夜歌/弃妇
Photographer:ChristianCoigny
写作练习1
女佣
她从未使花感到过口渴
自然，也未曾使水缺少颜色
她将篮子用新鲜的水果填满
例行公事，尽管她从未真正爱过
年复一年，她从集市买回面包和酒
秋日买回鲈鱼1，春日买回河豚2
夏日就买一束蕲艾，她叹着长气
掸去梳妆镜上的尘，又为夫人
擦拭珠宝盒。有时取出一串项链
戴在脖颈上，感到一阵紧促
又心虚地将它放回
.7.28
1.“秋风起兮木叶飞，吴江水兮鲈正肥”张翰《思吴江歌》
2.“萎蒿满地芦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时”苏轼《惠崇春江晚景》
Photographer:MonicaDenevan
写作练习2
宴
进门者皆是客，先生不必拘谨
茶与松风皆已备好，美馔唯嫌多
匕箸恭迎，东厨烹煎者具是美人1
纤手破鲜鱼，识得煮豆如酥2
你的内心嵯峨，肚里缺少墨和油水
我在庭院里植竹，无肉使人消瘦3
不如食蛙也好4，或许能从肥美里
嗅到一片稻花的香气5。你忽然
洞悉天命不过如此，你的傲骨
遂醉倒在春天浓醇的酒中6
等到水煮干了，茶壶开始啜泣7
你的内心疲乏而煎熬，你感慨：
生命短暂却复杂，不如高卧8
烹茶的童子怯生生地递来
醒酒用的兔毫9，你看见一片雪花
眼神涣散，一片遂变作一万片
.7.29
1.“帐下烹煎皆美人”苏轼《豆粥》
2.“沙瓶煮豆软如酥”苏轼《豆粥》
3.“无肉令人瘦，无竹令人俗”苏轼《於潜僧绿筠轩》
4.“食蛙则瘦”李贺《苦昼短》
5.“稻花香里说丰年”辛弃疾《西江月·夜行黄沙道中》
6.“各眼滟于秋水，咸骨醉于春醪”苏轼《老饕赋》
7.“水初耗而釜泣”苏轼《菜羹赋》
8.“世事浮云何足问，不如高卧且加餐”王维《酌酒与裴迪》
9.“浮雪花于兔毫”苏轼《老饕赋》
Photographer:BenoitCourti
写作练习3
来访的人
你来了，门阶不必清扫
我每日自这里经过，履下清洁
无鸥鹭，无粉饰，你进门后
即坐到我的膝头亦可。我已听厌了
她深夜清亮的咳嗽，或者蝉的低鸣
悲伤的时刻取之不尽，你最好屏息
千仞绝壁下只听闻你的肠道蠕动
我已游手好闲多时，想连你一起挥霍
为何你要用沉默对我这般嘶吼？
灰尘无需掸去，堂前的风景画
孤僻如一粒结石。你用你
眉间的风将它松动，我牙齿柔软
二月的白花像潮水般涌进窄门
给你的礼物你就收下；给你
鲜果你就心存感激；给你酒
你就转赠给邻人。因为你的馥郁
已经茂盛如一座城池
.7.30
Photographer:JosefHoflehner
写作练习4
居家小记
倘若一种想象无法成熟，就和着水咽下
你从市场买回西红柿与豆腐，晚餐食羹
你唤我去水缸里汲水，我默念你的名字
水便更加清冽。你正布置碗筷，丁丁作响
今日食鱼，明日食野菜，清晨煮一锅甜粥
有时我从水缸里看见自己的脸，有时
看见月色。有时看见我们二人：你在笑吗？
也有时我什么都看不见，我的双目污浊
你或许挟新摘的苹果跨进家门，我嗅到
甜润的香气：是你，还是水果？我的想象
从不曾捱到成熟，你轻笑我的呆滞与盲目
我痴痴地坐着，耳中忽传来流动的水声。
.7.31
Photographer:BenoitCourti
写作练习5
关于一则报道
她在发廊深处熟睡。雨水
精准地落在斑马线的缝隙
黑与黑中间是白，白与白
中间是黑。雨如一头恶犬
扑咬在深夜冒雨赶路的人
他将潮湿的报纸丢进铁桶1
他对黑体字向来漠不关心
不轻易相信，却疲于怀疑
她发出窸窣的鼾声，手指
纤细，皮肤因触水而褶皱
他从不曾留意：她的肉体
已如同橙子的果肉般饱满
他在等她苏醒，等待那双
能够容纳整个世界的眼睛2
他已制定好了乔迁的计划
.8.1
1.“我们这些人看了也就看了/它被揉皱塞进黑铁桶里”翟永明《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》
2.“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/她12岁瘦小而且穿着肮脏/眼睛能装下一个世界/或者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”翟永明《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》
Photographer:HarveyTurtz
写作练习6
镜
你无法两次在镜中，但可以三次、四次、五次……
无非是一块会说谎的玻璃，难道你当真
惧怕它的冷酷吗？在完美的对称里你递出右手
另一个你送来左手，可以被看见，甚至以眉目传情，但是无法
被碰触。你的口中喃喃地念咒语：“我触及什么，
什么就将破碎”1。但无事发生，你说话却没有声响
就像是一次哑火。你用朗诵杀死自己，又在眼前复活
你分明看见圆手镜的表面在缓慢地消融。你将自己摔碎
又重新冶炼自己：你是新的，连名字都是易碎的
镜中你常在的位置2，更常是空无一人
.8.2
1.出自弗朗兹·卡夫卡的诗《我触及什么，什么就破碎》，第五本八开本笔记
2.“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/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”张枣《镜中》
細江英公《薔薇刑》#32,
写作练习7
词语练习
你沉吟一个词语，却无法说出
如鲠在喉。你想将它写下
笔尖就断裂，手指就骨折
你感到痛但仅是瞬间。词语
像一尾鱼游入你的体内
隐藏，再无人能使之重现
除非你用白橡皮擦拭手背，你
看见灰烬里升起一团火
这是啼鸟还是冰蚕？你必须
深思熟虑。你每说出一个字
一颗星就坠落
.8.3
Photographer:JohannaKnauer
写作练习8
身体练习
我摩挲你的手腕如摩挲神灯的嘴。窸窣
但棕皮肤的少年并未从你的口里探出
只有异香，如阿拉伯的辛料，非洲的巨钻
你剔透的眼里滴落宝石，划过平坦的荒原
我在你的脐中躲避暴风：一把巨大的
锈剪刀，切断你同神的密语。你用细沙
清洁身体。摩挲。赤裸却不知羞涩
我将两只黑眼球端上你的鼻尖，你看见
自己虽天姿平平但也面容俊美，足以
在浓稠的蜂蜜与椰子汁里享受富贵的一生
.8.15
細江英公《鐮鼬》#15,
写作练习9
夜歌
研碎一粒樟脑。死胎。再研一粒
香气就任由它留在指缝，直到发臭
你哼着小曲儿在月下便溺。冷
从脚趾攀到眉梢，你顺势将肩胛碾碎
用断袖抚琴。暴毙者面目可憎，因为
耳廓已毁，不能听书。你内服一粒樟脑
呸。又是死胎。你的舌下渐有异香
口里含的冤也成麝香。你手已断
却仍以余温掩面，嗓音沙哑如长锯
身后一头俊美的伶鬼正俏皮张望1
.8.16
1.典出《灵鬼志》，暴毙的伶鬼传授嵇康《广陵散》
Photographer:JohannaKnauer
写作练习10
弃妇
“石榴植前庭，绿叶摇缥青。”——曹植《弃妇诗》
沉沉的叩门声，催熟树冠上两朵绣花鞋
荡子1从应门的弃妇怀里夺过一只安石榴
连着皮咀嚼，吐出一窝蝌蚪没一只有面孔
顺着东北风射出血精2，然后潇洒地离去
空留弃妇一人口渴。她从前庭又采一筐
比苹果更艳丽，但尚不及洋葱老成
剖开，一只只充血的乳房滚到地上
弃妇忽看见银河：流星闪烁，明月经空3
定睛一看又变做蚁群，发簪摔碎成尘土
一个骑白马的商人恰好也从上空跌落
咧着嘴喘粗气，兜售摔不碎的茶饼
弃妇却不再给自己机会，遁回深井中
破屋无人修葺，生下的通红的孩子只会哭
弃妇数着她石榴裙上的褶皱，辜负了神灵4
.8.17
1.“借问叹者谁？自云宕子妻”曹植《七哀诗》
2.“愿为西南风，长逝入君怀”曹植《七哀诗》
3.“有子月经天，无子若流星。天月相终始，流星没无精”曹植《弃妇诗》
4.“收泪长叹息，何以负神灵”曹植《弃妇诗》
Photographer:MasaoYamamoto
这十首写作练习写于年7月末至8月初，因为期间外出旅行一次，有十日左右的中断，其余皆是每天写作一首。这段时间精读了《张枣的诗》，又读了蔡仁伟的《对号入座》，柏桦的《秋变与春乐》和《李亚伟诗选》读到一半，又开始读一本聂鲁达的情色诗选。张枣的诗歌风格对我影响很大，无论是《何人斯》之前的作品，还是《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》之后的作品，其风格与口吻，语言的掌握能力，以及意象的选择都令我瞠目结舌。这十首写作练习，可以说都是我在张枣诗歌的笼罩之下写作的，有对其语言风格的模仿，也有向他致敬的含义。
写作练习可以说是游戏作品，甚至说是江郎才尽，灵感枯竭后的勉强写作也不为过。之前一次廖伟棠的朗读会上，他说自己的写作被批评太过文绉绉，是因为他写作的词汇表非常大，他曾经要求自己每首诗都使用一个自己不曾用过的词语。我便对此进行模仿，每日从书中（九首用词来自《张枣的诗》，一首是《对号入座》）随机抽两个词语，再要求自己写作时一定要用到这两个词。读者如有兴趣，可以重新阅读一下这十首诗，猜一猜我每首抽到的是哪两个词。我一个诗人朋友基本每首都能猜中一个，答案在最末。
《女佣》是第一次进行写作练习，写得非常差，言之无物，自己都不愿再读。《宴》写的是一次古典的宴会，用了很多关于食物的典故，也开始有意识地拓宽自己的写作面和词汇，不过内核仍然是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和《前赤壁赋》的思想；最末一句“你看见一片雪花/眼神涣散，一片遂变作一万片”化用了张枣《何人斯》中的句子。写《来访的人》时开始读弗里德里希的《现代诗歌的结构》，想要尝试一下“诗歌在被理解之前先传达自身”的写作理念，后半部分的意象之间的逻辑联系非常微弱；“二月的白花”仍然典出《何人斯》。
《居家小记》和我以前的写作相比没有长进，是我最擅长也是最舒适的写作方式，披着情诗的外壳，描摹细微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。《关于一则报道》试图应和翟永明的《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》，虽然我其实并没有把握到原诗“诗歌对现实生活介入的可能性”、“诗歌的无力感”这一精髓。我几乎从未写过格式规整的诗，这样的尝试仍然是受张枣影响，而在原本十四行诗的最末故意加一行打破格式，显然是受《卡夫卡致菲丽丝》结尾的影响。但我对这首诗的内容非常不满，感到自己的笔力根本无法表现沉重的事物。《镜》则是加入“现代诗人不断地重构‘镜子’”这一潮流的尝试，也有关于调和“词语及物性”与“道说”两者方面的尝试。
《词语练习》更加直白些，就是对于“词语及物性”，以及写作或“道说”对于诗歌的破坏性这方面的尝试。那时候在重读欧阳江河关于“不可公度的反词立场”的论述，这首诗中的“啼鸟还是冰蚕”，是我在学习如何寻找“反词”。一方面是鸟和蚕（虫）之间捕食关系的对立，以及“一在平地一在天”的对立；另一方面是“暖日笼啼鸟”，啼鸟在文化意义上昭示着春暖花开，与冰蚕的“至寒”特性的对立；再有则是啼鸟是从日常经验中归纳提炼成的意象，而冰蚕则是为了某种目的虚构而成的意象之间的对立。《身体练习》是艳诗，而且写的是男性。使用的典故明显是“迦南之地”，“阿拉伯的辛料”、宝石滴落荒原（胸膛）等意象则是化用聂鲁达的《女人的身体》。想到张枣某个时期的诗尤其喜欢用“俊友”这个词，又想到《枕草子》里的话：“大凡相貌好的人，偶尔会展现至高的美”。
《夜歌》是我想写的一首诡异的诗。诗中我其实将嵇康和因暴毙而面目可怖的伶鬼进行了错置（俊俏的反而是伶鬼），诗中也故意使用了一些“丑”的词语。另外，“口里含的冤也成麝香”一方面是把“含冤”进行曲意解读，并且赋予美，另一方面“口里含的麝香”其实是指麝香保心丸，是治疗心肌梗死之“暴毙”所用。服用麝香保心丸会有尿急的副作用，诗中的“在月下便溺”也是因此（虽然构建“丑陋的美”的用意更多些）。诗中一再出现的“樟脑”，《本草纲目》中记载有“治邪气”之用。《弃妇》则试图在曹植的《弃妇诗》上，主动构建歧路和复杂的解读方式。诗里的典故除了《弃妇诗》之外还有《七哀诗》，而商人骑的“白马”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曹植的《白马篇》。这首诗也努力地使用了许多意象，并在之间构建精微的联系。诗歌首句的“催熟树冠上两朵绣花鞋”（弃妇在树上摘石榴），到后文的商人从天上跌落，至最末的弃妇遁回深井，也试图构建一种荒诞的、空间的错杂感。
倘若你对哪首诗印象深刻，或者有何批评指点，恳请告诉我。最后附上每首诗使用的词语：
1《女佣》：篮子、珠宝
2《宴》：美馔、复杂
3《来访的人》：门阶、绝壁
4《居家小记》：西红柿、水缸
5《关于一则报道》：发廊、橙子
6《镜》：对称、消融
7《词语练习》：擦拭、啼鸟
8《身体练习》：神灯、剪刀
9《夜歌》：樟脑、伶鬼
10《弃妇》：石榴、上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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